相见欢

五代·李煜

林花谢了春红，太匆匆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

胭脂泪，留人醉，几时重。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
李煜留下的词不多，只有30多首，但几乎篇篇是精品，感人至深。他号称“千古词帝”。为什么这么称呼他？不仅仅因为他词写得极好，可以在文学领域称王称霸，而且因为他确实是一个皇帝，是一个君主。李煜写尽了人生最痛苦、最悲壮的情感。他的作品为什么有这么激烈的情感表达，这么动人的艺术力量呢？这跟他的君主身份和遭遇，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。

李煜字重光，是南唐的君主。南唐处于唐和宋之间。唐朝灭亡之后，有几十年的时间，天下完全分裂了，号称五代十国时期。这时期小国林立，而且常常彼此替换，一个灭了，一个又起来，此起彼伏，局势混乱不堪。后来，宋太祖、宋太宗出来把它们都收拾了，统一为北宋。

在这些乱世小国中，南唐相对还算强大，地方也很富饶。它的国号是唐，首都在金陵，因为版图主要在江南，所以历史上称作南唐。李煜是南唐后主。为什么称作后主呢？大家但凡看到某某后主，就知道这个国家，这个朝廷，到他这一代就完蛋了。李煜25岁的时候，当上了南唐国主。到39岁的时候，首都就被宋朝大军攻破了。他被俘虏，囚禁在北宋首都汴京。他晚年写的词里面，总是出现一个地方，叫“小楼”，其实就是囚禁他的居所。他的结局非常凄惨，被宋太宗赐药给毒死了。

李煜是一个大才子，既是一位才华卓越的词人，而且在诗、文、书、画、音乐等方面也都有很高造诣。可惜的是，他生于帝王之家，而且生在一个枭雄辈出的时代，一个动荡不安、群雄逐鹿的时代。他的文人气很重，不适合去争霸天下。这是李煜人生发展的大致轨迹。他最好的词，都是创作于惨遭囚禁之后。国难与家仇，都浓缩在这些词作之中了。

虞美人

五代·李煜

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！小楼昨夜又东风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
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我相信有些小朋友，应该读过、听说过李煜的一些著名词句，比方说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”“问君能有几多愁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“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”，等等。大家读这些名句，可能都有一种感觉：情太深，词太美，但仔细一想，仔细一看，又是那么朴实无华！我们今天要讲的《相见欢》也是如此。整首词读下来，没有一个字你不懂，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技巧，但在不知不觉中，它悄然打动了你的心。

第一句，“林花谢了春红”。“林花”和“春红”是什么关系？其实，“林花”就是“春红”。汉语的妙处就在这儿：用不同的名词，指称一个事物，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。“林花”很客观，很冷静，就是树林里的花，枝头上的花。而“春红”就不一样了，既点明了季节、时光，也点明了颜色。“春红”两个字放在一起，还有一些特别的意味在里面。李白有首诗说“十五入汉宫，花颜笑春红”，写的是一个少女的容颜与春花之间的交相辉映。“春红”意味着最好的岁月、最美的年华。

回到李煜的词句，“林花谢了春红”。客观来看，意思就是花朵都凋谢了，但是诗人要重复一遍“春红”，仿佛在说：林花谢了，春红也谢了！“林花”是冷冷清清、非常客观的一个名词，而“春红”是有温度、有情感的。因此，表面上看是重复一遍，其实里边有情感的递进：先说花谢了，再说时光也流走了！

除此之外，“春红”还留下了一个伏笔。什么伏笔呢？跟下面的“胭脂泪”暗暗呼应。有位大学者俞平伯先生，他说整首词其实就是从杜甫的一个句子里得到的灵感。杜甫有首诗，叫《曲江对雨》，里面有一句“林花著雨燕脂湿”。他说，林中的花朵被雨水点缀、浸染，变得像女人擦过的胭脂一样。胭脂是红色的，所以杜甫所写的“林花”，也一定是“春红”。李煜的词，上来就说“林花谢了春红”，是想说红花不是无缘无故凋谢了，而是有风有雨，把它打谢了，把它沾湿了，这样才会有后面的“胭脂泪”。第一句貌似极为简单，其实藏了很多玄机。

“林花谢了春红”是写景。写完了，词人加了一句叹息，说“太匆匆”。这是他的内心独白，既是针对林花，也是针对自己的年华：老了老了，都老了，真无奈啊，太匆匆啊！紧接着“太匆匆”，李煜又有一句叹息，即“无奈”！无奈，就是无可奈何，没办法。无奈什么呢？“朝来寒雨晚来风。”就解释了为什么会“林花谢了春红”。因为有寒雨，有晚风，风吹雨打之下，林花就凋残了。

大家要注意两个时间点，“朝来”和“晚来”，也是在重复。李煜想表达什么意思呢？是早晨来了阵寒雨，晚上又来疾风吗？其实他的意思是早上有雨有风，晚上也是有雨有风；早上、晚上的风都很疾，早上、晚上的雨都很冷。摧残与折磨是循环的，无穷无尽的。在疾风冷雨的不断侵袭下，林花凋残了。就好像在时光的摧残下，在命运的折磨下，我的容颜渐渐老去，我的生命在逐渐熄灭。这是词的上半部分，就是上阕。

李后主的词，是非凡身份、非凡经历、非凡痛苦、非凡才华的结晶。

下阕第一句说“胭脂泪”，意思是被雨水打过的红色花瓣所呈现出来的那种质感，就像胭脂一样。这个时候李煜的情感已经控制不住了，他不想写景了，就由景关联到了人。“留人醉”，有的版本写成“相留醉”，也可以，意思是一样的：让人醉，让人断肠，让人百转千回的情感都涌出来了。涌出来什么情感呢？“几时重！”意思是，红花凋谢之后，什么时候能与它们再次相逢呢？

李煜看着红花在雨中凋残，心里不是滋味，进而想到凋残之后，逝去之后，它们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开放呢？越想越难受。最后，他沉重地叹了口气：罢了罢了，不想了，想那么多有什么用，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”。“自是”，即本来就是。李煜说，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了愁苦，充满了遗憾，就像浩浩荡荡东流的江水，不可阻遏，不可改变。长江水只能往东流，就像人生只能往愁苦和遗憾那儿走，人生到处都是遗憾啊！

大家注意“水长东”，会让人想起李煜《虞美人》中的名句，“问君能有几多愁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为什么他总爱写长江东流的场景呢？刚才我们介绍了，李煜是南唐后主，晚年被囚禁在北宋都城汴京，即今天的河南开封。他天天都在怀念自己的故国，一定会想到长江，因为南唐首都就在金陵，就在滚滚东流的大江边。“水长东”也好，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也好，既是比喻“恨”，比喻“愁”，其实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怀念。这“一江春水”，就是他曾经统治过的大好河山啊！杜牧说“铜雀春深锁二乔”，意思是大乔、小乔的被囚，象征东吴的毁灭。那么，李煜心目中的“水长东”，也象征着南唐的毁灭和李煜自己的君主身份的崩塌。他再也不是万人之上的国君了，而是人家新朝廷的阶下囚！

李煜后期词作中，处处包含着作为“亡国之君”的刻骨铭心、滔滔不绝的痛苦。不论读者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坎坷，走到李煜词中，都能够感受到一种共鸣。因为李煜心中的痛，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，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经历的。有几个人能当君主？又有几个君主能经历如此巨大的人生落差？即便你经历了，你有本事、有才情把这段人生经验淋漓尽致地写出来吗？所以，李煜的词，是非凡身份、非凡经历、非凡痛苦、非凡才华的结晶。他是独一无二的“千古词帝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