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郎归·初夏

北宋·苏轼

绿槐高柳咽新蝉，薰风初入弦。碧纱窗下水沉烟，棋声惊昼眠。

微雨过，小荷翻，榴花开欲然。玉盆纤手弄清泉，琼珠碎却圆。

一说到苏东坡，很多人会想起一些很豪放的词，比如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，非常鼓舞人，也非常有智慧。在这首《阮郎归》里，苏轼似乎放下了一切深沉的想法，只是简简单单描写一个初夏，并且通过一个初夏照耀出了更多初夏。这首词，是一个初夏风景万花筒。每个人读它，都有可能想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个夏天。让我们一起来看看，苏轼是如何写初夏的。

第一句，“绿槐高柳咽新蝉”。“咽”，意思是哽咽，就是抽泣的时候那种沙哑的嗓音。宋代词人柳永《雨霖铃》里有一句话，叫“竟无语凝噎”，就是说不出话来了，也就是哽咽了。还有唐代诗人李约的名句“朱门几处看歌舞，犹恐春阴咽管弦”，意思是春天湿气一多，会让管弦乐器里发声的部件变得僵硬、潮湿，发出的声音就可能变得嘶哑，这是写乐器的哽咽。那么，新蝉怎么会哽咽呢？

我们知道，蝉到了秋天叫起来会有一搭没一搭的，比较微弱，因为生命快走到尽头了，所以柳永说“寒蝉凄切”，李商隐也说“五更疏欲断，一树碧无情”，“疏欲断”就是一声比一声稀疏，叫着叫着好像就听不见了。这些诗句都是写寒蝉，也就是秋蝉。

苏轼这首词，明明写初夏，写新蝉，怎么也会哽咽呢？此时的蝉鸣，不是苍老，不是嘶哑，而是纤细、柔弱。蝉没有声带，而是振动翅膀，发出声音。新蝉翅膀很娇嫩，发出的声音还不是太规律、太洪亮，再加上它是在“绿槐高柳”之中鸣叫，槐树、柳树的枝叶，会遮挡原本就比较细弱的蝉鸣，造成欲断还续的听觉效果。所以，这个“咽”字可谓写出了初夏蝉声的细微、独特之处。

春天会伤春，秋天会悲秋，冬天又太冷，夏天是最慵懒的季节。

第二句，“薰风初入弦”。这里暗用了“薰风”的典故。舜是远古的一个圣王，他会弹一把五根弦的琴，还创作了一首叫《南风》的诗。这首诗是怎么唱的呢？“南风之薰兮，可以解吾民之愠兮！”意思是，暖风的吹拂可以抚育万民，使人民都变得无忧无虑。可见，舜用音乐去教化、感染万民。苏轼暗用了舜的典故，但没有那么严肃的意思，主要是想表现夏天的风一吹，真是太温暖了，能够让弹奏音乐的声音都变得更有感染力。

接下来，“碧纱窗下水沉烟，棋声惊昼眠”。我们试着再多读几句：“微雨过，小荷翻，榴花开欲然。玉盆纤手弄清泉，琼珠碎却圆。”往下读你会发现，这真的是一个万花筒，一个一个事物纷至沓来。诗人依次写了纱窗、沉香、棋声、微雨、小荷、榴花、玉盆、水珠。他不仅写事物本身，还在写与这些事物相关的人们的活动。也就是说，他不仅描摹风景，而且写人们如何度过这个夏天。

比如说“昼眠”，就是白天睡觉。夏天容易困，就容易睡午觉。又比如下棋，这是消夏的一种方式。无聊的时候太热了，做点休闲的事情吧，于是就下一会棋。还有一种夏天常干的事儿，就是洗手。夏天很热，经常出汗，就会洗手、洗脸。你看，写了这么多与初夏相关的日常活动。下面我们从诗歌的角度来依次解读。

首先，“碧纱窗下水沉烟”，这是写古人的生活习惯，房间里经常点上香。沉香当然是最上等的香之一，点上它之后，既能够防止蚊虫、瘟疫，而且自有一种优雅的气韵。焚香煮茗，是古代文人最喜欢的优雅生活、小资情调。

接着，“棋声惊昼眠”。有的学者根据这句话，猜测这首小词可能是苏轼从黄州到汝州的路上写的，他经过了庐山的白鹤观。他有一首《观棋》诗，序言里说到，在庐山白鹤观的时候，看到那里的人都爱睡觉，到中午的时候就一关门，呼呼大睡去了。偶尔有几个人不睡，便在那下棋。其实，要是在闹市中下棋，听不见棋声，也感受不到下棋人的悠闲自在。而在庐山的白鹤观里，其他人都睡了，有两个人在松荫之下、流水之畔下棋，就很有意境。苏轼说本来我不爱下棋，但在庐山深处的道观里，听见别人下棋的声音，觉得真是太好听了，境界太高雅了，于是就欣然学习下棋。这段故事，或许与“棋声惊昼眠”有关，即使没关系，也可以帮助我们领略初夏的安静、棋声的高雅。

再往下看，“微雨过，小荷翻，榴花开欲然”。“然”，与“燃”通用。“榴花开欲然”写得比较寻常，形容榴花开得绚烂、鲜艳，犹如火焰燃烧。比较有神韵的是哪一句呢？是“微雨过，小荷翻”。荷叶最美之时就是刚下过雨的时候。北宋词人周邦彦有一句词描写雨后荷叶，叫“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”。水珠积在荷叶的中心，然后慢慢流走、散去，原来被一小滩积水给压住的荷叶就重新挺立起来，这叫“一一风荷举”。苏轼说“微雨过，小荷翻”，其中的“翻”字，与周邦彦“一一风荷举”的“举”字，都是非常传神的动词。微雨一过，小荷上积的水突然流下来，感觉荷叶颤动了一下，于是有一种“翻”的姿态。雨后荷叶的动态美便呈现出来了。

最后一个场景，是洗手。洗手有什么好写的？夏天谁不洗手啊？苏轼把洗手这么一件简单、琐碎的事儿，写得像舞蹈一般美妙。“玉盆纤手弄清泉”，说明盆很华丽，手型很漂亮，泉水非常清凉。“琼珠碎却圆”，洗手的时候会迸溅出许多水珠，整体看显得支离破碎，但仔细一看，每一颗水珠都是晶莹剔透、圆润饱满的。苏轼仿佛拿着一个高清摄影机在拍摄水珠，拍出一种“一花一世界”的特写效果。

这就是苏轼笔下的初夏。读完《初夏》，不会觉得里面有多么深刻的哲理或多么强烈的感情。人有时候得放松一下，尤其是夏天。在古人看来，春天快结束时会有落花，秋天一到则万物凋零，所以会伤春、悲秋。冬天呢，太冷了，冻手冻脚不好过。夏天是四季中最舒服、最慵懒的季节。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待在家里，待在阴凉的地方，想方设法给自己降温。夏天白天的时间特别长，时间仿佛过得尤其慢，这就需要做点轻松又琐碎的事情去消磨时光，便有了“消夏”一说。古人在夏天会写、会读《消夏录》之类的书，里面常记录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。以后放暑假了，大家可以找点夏天的诗、夏天的故事来读一读，一边吃冰棍，一边长知识，岂不美哉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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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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