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山西村

南宋·陆游

莫笑农家腊酒浑，丰年留客足鸡豚。

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箫鼓追随春社近，衣冠简朴古风存。

从今若许闲乘月，拄杖无时夜叩门。

陆游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，总是渴望着金戈铁马的生涯，他支持当时的主战派名臣张浚北伐。南宋皇帝大多没出息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，不愿或不能收复中原。陆游收复中原的壮志始终无法实现。他罢官赋闲在家，回到了山阴，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。

陆游一生写了9000多首诗。在这9000多首诗里面，有两种类型是比较多的，也是比较有代表性的：一种是爱国的题材，一种是闲适的题材。大家应该都读过著名的《示儿》：“死去元知万事空，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，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这是非常典型的爱国题材作品。陆游到死的时候，给儿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，不是分遗产什么的，而是说等到收复中原那一天，一定要告诉我。他的爱国之心，是至死不渝的。

另外一种题材就是闲适的题材，描述自己悠闲自在的日常生活，比如吃东西，喝茶，写字，养宠物，游山玩水。这种类型的诗歌，构成了陆游全部诗中的很大一部分。元明清很多文人读陆游，更喜欢的未必是那些抒发爱国热忱的作品，而是青睐这些比较轻松、闲适的作品。《游山西村》，可以说是陆游闲适诗的代表作。“山西”，指的不是今天的山西省，而是在今天的浙江绍兴。

人生中经常有“疑无路”的痛苦，也常会遇见“又一村”的惊喜。

诗题叫《游山西村》，关键词是“游”。这次“游”，不是随便闲逛，而是应邀去别人家玩，所以第一联才会说“莫笑农家腊酒浑，丰年留客足鸡豚”。有人邀请他，而且备好了酒菜。这就类似于孟浩然《过故人庄》第一联所说的，“故人具鸡黍，邀我至田家”。孟浩然这边吃到了“鸡黍”，吃到了“黄焖鸡米饭”，有鸡有饭，那么陆游的朋友给陆游吃了什么呢？好像更丰富一点，“丰年留客足鸡豚”。“豚”就是小猪。有猪肉，还有鸡肉，而且管够、管饱。这句其实是模拟主人对自己所说的客套话。主人很热情，也很谦虚，告诉陆游：你别笑话我们家腊酒不好喝啊，来我家吃肉可以吃饱！

“腊酒”，就是前一年腊月酿的酒，也就是说，这时候应该是春天了。农家的腊酒比较简朴，没有经过精细加工，所以就“浑”。我们在诗词里经常读到“一壶浊酒”。“浊酒”，就是浑酒，没有经过过滤，口感不太好。如果过滤、加工之后，就是“清酒”了。李白说“金樽清酒斗十千”，说明“清酒”比较贵。

第一联交代诗人为什么要游山西村，因为有朋友非常热情地邀请诗人去他家做客，吃吃农家菜，享受农家乐。第二联继续写，既然受邀前往，那么就有一路走去的经历，即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这一路还是挺曲折的。一座座山，一道道水，重重叠叠，感觉怎么都绕不过去，就在山里打转。忽然豁然开朗了，前方有柳树，有鲜花，有村庄。柳色是深绿色，花朵是非常红艳，就产生了强烈的明暗对比。明暗对比如此强烈，说明诗人非常惊喜。

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成语叫“柳暗花明”。很多事情一开始看不清楚，看不明白，突然有一天真相大白，那种感觉就是“柳暗花明”。他如果说“柳绿花红”，就没有这种感觉了。诗人在观察事物、处理感觉的时候，比我们更细腻，更有创造力。我们只会实话实说，“柳绿花红”。陆游会加工自己的所见所感，突出亮度和阴影，于是说“柳暗花明”。

“柳暗花明”之后，陆游继续走，走到村子里去了。他发现村庄里的风俗习惯很热闹，“箫鼓追随春社近”，有箫有鼓。为什么要演奏这些乐器呢？是因为“春社”这个日子快要到了。什么是“春社”呢？就是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，在当时是一项重要的春季仪式。土地神就是“社”，五谷神就是“稷”。古装电视剧里面经常说个词叫“江山社稷”，就是以“社稷”指代国家，说明“社稷”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非常重要。我们国家是以农耕为根本的农业社会，土地和五谷是生存基础。国家要祭祀社稷，一个村庄也要祭祀社稷。古人认为祭好了土地神和五谷神，就能祈得丰年。

从诗的第一联里可以看出，去年应该是一个庄稼收成不错的年份，所以主人会对陆游说“丰年留客足鸡豚”。去年收成不错，大家当然希望今年的收成能够更上一层楼，希望老天给饭吃，所以要祭祀社稷。祭祀的日子近了，大家要置办各种各样的物品，准备各种各样的仪式，热闹奔忙，你追我赶，这就叫“箫鼓追随春社近”。

“衣冠简朴古风存”，是说这个村庄的人民活得非常单纯、质朴，符合农业社会几千年以来的生活规律，保留着一些淳朴的古代风俗。“古风存”其实是在赞美对方。古代文人有一种风气，说你这个人品德高，就说“风格近古”或“有古人之风”，这是非常崇高的赞美，因为文人总觉得，越古老的年代，人们的思想素养、道德水平就越高。孔子也说自己“好古”，后人就更“好古”了。陆游说村民朋友们“古风存”，说明他们穿戴得体，彬彬有礼，热情周到。这也呼应着前面所说的，“莫笑农家腊酒浑，丰年留客足鸡豚”，多么直率，多么热忱！

最后一联，“从今若许闲乘月，拄杖无时夜叩门”。大家别忘了，整首诗的主题是“游”。诗的开头写我应邀去“游”，中间写一路上经历“山重水复”，看见“柳暗花明”，感受到“箫鼓追随”的风俗，接触到“衣冠简朴”的村民，结尾则写我“游”完要走了。开头两句，是主人对陆游说的话。结尾两句，则是陆游对主人说的话：从今以后，如果还能有机会、有空闲，我会乘着月光再次到来。到时候，请允许我拄着拐杖，随时敲你家的大门哦！你可别不接待我啊！

从告别的话里可以看到，这场相会是宾主尽欢的，主人客人都很开心。两个人的关系，不是虚伪的客套，而是既彬彬有礼，又非常坦诚、直率、亲密。陆游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：我说不准啥时候又杀回来了！你呢，准备好酒食饭菜，供我随时过来吃喝吧！这话说的，叫“真拿自己不当外人”！

整体来看，《游山西村》写得非常轻松，作者的心情非常闲适。他没有刻意强调两人友情多珍贵，更没有炫耀吃得多好、喝得多好，也没有表达什么超凡脱俗、世外桃源的意思，他就是老老实实记录了一次自己出游的过程。在这个过程中，他走过了一段奇妙的山间小路，来到了一座古朴的村庄，遇见了一些淳朴的人民，收获了一份率真的友谊。

最后，我们还要说一说，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这两句为什么那么有名？我们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行走经历：走着走着，绕来绕去，突然一转弯就出去了，或者说见到了一番别样的风景。这种感觉，陆游把它非常精确地传达出来了。他表达得太精辟，以至于后世很多人喜欢借用这种感觉去比喻人生中的种种经历。比如做数学题做不出来，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，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，做出来了！人生的困境也是如此。最近怎么老是不顺呢？感觉都倒霉死了！突然有一天，天上掉下个大馅饼，好了，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！

人生中经常有“疑无路”的痛苦，也常会遇见“又一村”的惊喜。这就启迪我们，在“山重水复”之时，要对“柳暗花明”的未来抱有信心，抱有希望。坚持走下去，就会越过坎坷，遇见人生的惊喜。

一个好诗句，往往不仅仅给人以美的享受，还会带给人丰富的思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