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湖阴先生壁

北宋·王安石

茅檐长扫净无苔，花木成畦手自栽。

一水护田将绿绕，两山排闼送青来。

这是一首题写在邻居家墙壁上的诗，说明王安石和邻居的关系很好。不然你试一试，跑到人家做客，还往墙上写首诗，写某某到此一游，会挨揍的！王安石跟这个“湖阴先生”，一定是好邻居。

整首诗都在写别人家环境好、住得好。当然，我们如果查一查王安石自己的诗，会发现王安石过得也很舒服。这首诗虽然是在写邻居家的环境好，但归根到底是在写自己的心情很安适。

比如王安石《钟山即事》写“茅檐相对坐终日，一鸟不鸣山更幽”，这两句也非常有名。什么意思？之前有一位南朝诗人王籍写过一个名句，叫作“蝉噪林逾静，鸟鸣山更幽”。在山林里行走，如果完全没有声音，你未必会觉得特别安静。如果听见蝉鸣，你反倒会觉得林子很安静。突然有一只鸟叫一声吓吓你，你会觉得原来山里这么安静。这就叫“鸟鸣山更幽”，是一种反衬的手法。王安石则把反衬又“反”回来了。王安石性子很倔，爱抬杠，你说“鸟鸣山更幽”，我偏说“一鸟不鸣山更幽”，我就是喜欢完全没有声音的幽静生活。所以，《钟山即事》是写自己住的“茅檐”非常安静。

青山带着它满脑袋的青色，一头就撞进来了！

现在我们来读《书湖阴先生壁》。王安石所写的邻居家的“茅檐”是什么样的景致呢？“茅檐长扫净无苔”，茅屋经常会打扫。为什么要强调打扫呢？跟“净无苔”是呼应的。我们首先要关注这个“净”字，很多书里面把“净”写成干净的“净”，也有的写成安静的“静”。“净”跟“静”写起来，尤其是用行书、草书写起来，还真容易混淆。古人写的时候、印刷的时候也经常把这两个字看错，于是“净”会写成“静”，“静”也可能会写成“净”。

入若邪溪诗

南朝梁·王籍

艅艎何泛泛，空水共悠悠。

阴霞生远岫，阳景逐回流。

蝉噪林逾静，鸟鸣山更幽。

此地动归念，长年悲倦游。

其实这两个字是意义相通的。生活清净，不就是安静吗？安静不就是你的周围都很纯净，没有那么多烦扰的杂事吗？纷纷扰扰，就是既不干净，也不安静。所以，“净无苔”“静无苔”都可以讲得通。

那么，什么叫“净无苔”呢？本来就安静少人，为什么苔藓没有旺盛地生长？我们可以读另外一首诗去对比一下。晚唐有个诗人姚合，他去一个僧人的禅院里，看到了这样的景致：“帘冷连松影，苔深减履声。”我们主要看后半句，“苔深减履声”。这是高级地毯啊！苔藓长得特别厚，鞋踩在上面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。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细节呢？说明僧人的禅院里，来的人太少了。同时，这个僧人可能没那么勤快，苔藓就任其生长，也不去打扫它。客人也不来，主人也不打扫，于是苔藓就越长越厚，厚成了天然地毯。但是我们这位“湖阴先生”，王安石这个邻居，他是又孤独，又清傲，过得很清静，没什么人来，同时又非常勤劳，爱打扫。

第二句“花木成畦手自栽”，还在写“湖阴先生”的勤劳。“花木成畦”，“畦”就是田界。生活在城里的小朋友，有机会一定要去田野里走一走。你去看一看，谁家的稻田歪歪斜斜的，都看不出来一格一格、一道一道的，那这家人肯定很懒。勤快的人家的田地，整理得清清爽爽、干干净净，分界很清晰。

我们不妨看看陶渊明，他就不是一个好农民。我们也不能说他偷懒，可能他确实体力不好，于是“种豆南山下，草盛豆苗稀”。如果我们去看陶渊明种的田，肯定就是乱七八糟了。但是这位“湖阴先生”，却非常勤劳能干。一畦一畦，一条一条，一格一格，非常的清晰，都是他亲自栽成的花，栽成的木。

最精彩的在后两句，“一水护田将绿绕，两山排闼送青来”。“一水护田”这很好理解啊，田边上绕着一道溪水，但是他偏偏要拟人，说是水去护着田。怎么护呢？注意“将绿绕”的“将”字，一定要解释准确了。现代汉语里说，我将你怎么样，比如我将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，这个“将”是一个虚词，就是“把”的意思。但这首诗中的“将”是一个实词，意思是携带。

有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叫《木兰诗》，写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。她一回家，“爷娘闻女来，出郭相扶将”，爹妈一听说女儿回来了，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就去迎接女儿了。这个“将”是一个实际的动作。同样道理，“将绿绕”也应该这么解释。溪水非常可爱，它带着一圈绿就走了，别的颜色不带，就带着一圈绿，把这田给环绕起来，就叫“一水护田将绿绕”。

第四句“两山排闼送青来”，写得也同样活泼可爱。“排闼”这个词本来是写谁的？《史记》里有一个壮汉樊哙，吃肉都是拿着刀现割现吃。司马迁写樊哙“排闼直入”，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破门而入，不是敲敲门进去，而是一下就撞进去了。真是一条莽汉！所以，“排闼”形容青山很顽皮。不是我看见青山，而是青山故意一定要我看。好像青山在说，你不看，我就把你的门撞开，来来来，看我看我，赶紧看我！这就写得非常活泼。

你们看这两句，“一水护田将绿绕，两山排闼送青来”，其实想写的景致很简单，就是溪水绕着田，门外有青山。但是王安石写得就是如此活泼。这些水带着一圈绿，绕啊绕啊绕。这个山呢，带着它满脑袋的青色，一头就撞进来了！山山水水，都如此天真、调皮。所以我开头说了，王安石写的虽然是别人家的环境，但其实表达的是自己内心的那种惬意、轻松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