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春

唐·杜牧

千里莺啼绿映红，水村山郭酒旗风。

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。

《江南春》这个诗题，揭示了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主题：多少人爱写江南，多少人爱写江南的春天呀！

杜牧是唐朝人，再往前，南北朝时期的南朝，有一个文人叫丘迟，写过一封《与陈伯之书》，就是写信给朋友。这个朋友有他的苦衷，曾经从南朝叛逃到北朝，他是南朝人，也就是江南人。丘迟想劝这个朋友，犹如费翔《故乡的云》唱的，“回来吧，回来吧”，回到江南来吧！

丘迟一方面要讲一些道理，一方面要“动之以情”。用什么动之以情呢？写江南的美景。他说：“暮春三月，江南草长，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。”意思是，暮春三月的时候，江南的草长得非常茂盛，树上盛开各种各样的花朵，色彩缤纷，姿态各异，到处都是莺歌燕舞。后来有个成语叫“草长莺飞”，就是从这句话演化而来的。丘迟用如此美妙的景致“勾引”陈伯之，哎呀，回来吧，回来吧，别在北方待着了，回到你的江南故土吧！

自古以来，江南的春天就引来了无数文人墨客的欣赏与描写。我们来看唐代的大才子、大诗人杜牧，是如何去写他心目中、他耳中的“江南春”的呢？

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，分为两个段落，“千里莺啼”是听觉，“绿映红”是视觉，是大泼墨。千里的江南大地上，到处都是莺莺燕燕、啼鸣不已。再看景色呢？大块的绿色、大块的红色相互映衬。这两句，听觉上的大气象与视觉上的大写意、大泼墨，是完美融合在一起的。什么叫泼墨呢？不是拿笔慢慢描，而是挥洒一大片墨水，顺势就开始画，这是何等潇洒！

第二句“水村山郭酒旗风”，这几个名词凑在一起，景致非常丰富。

“水村山郭”，不是说一定得是水边的村子、山边的城郭。它的意思是，这些村庄，这些小城镇，都是依山傍水的。江南，尤其是江南的故都南京，当时的金陵城，周围经常见到这样的景色，城墙、村庄、青山、绿水相互掩映。

“酒旗风”，这三个字合在一起很有意思。大家不妨想一想，如果你想把这句诗翻译成英文的话，怎么翻？酒，wine；旗，flag；风，wind。放在一起就不通呀！wine、flag、wind，到底什么意思？酒旗其实代指酒馆，酒馆的外面招牌上挂着旗，上面写个大字“酒”。那这个酒旗是不是得翻译成“pub”（酒馆）？如果这样翻译，“旗”的形象就丢掉了。

“旗”跟“风”是什么关系呢？是the wind is gone with the flag（风绕着这个旗子转）？还是the flag is gone with the wind（旗子跟着风走）？那么风和旗的位置关系，是the wind is above the flag（风在旗子上吹），还是the wind is under the flag（风在旗子底下吹）？

中国的古诗是高度凝练的。因为凝练，所以包含丰富的想象空间。旗和风放在这，它们之间有多种多样的互动关系。风吹着旗，旗也带着风，你也不知道是旗带着风，还是风吹着旗，就是这么神奇！

江南的春天，很梦幻很迷人，但也藏着无尽的历史教训。

最后两句，“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南朝，就是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的统称。这些朝代的首都都在建康，也就是今天的南京。南京城有四百八十座寺庙，有这么多吗？根据当时的历史记载，还真有这个数儿。有一部史书叫《南史》，专门记载南朝的历史，说“都下佛寺，五百余所”，就是建康城里的佛寺有500多座。杜牧取了个大致接近的数目。

四、百、八、十，这四个数字，现在用普通话读起来是第四声、第三声、第一声、第二声。在古人看来，第四声、第三声属于仄声，第一声、第二声属于平声。所以这四个字读起来是“仄仄平平”，还挺舒服的。但是，古人读“八十”这两个字，和普通话不一样，是读成仄声的，于是“四百八十寺”就成了“仄仄仄仄仄”。读起来有点“呸呸呸呸呸”的感觉，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情感是蕴藏着愤怒不平的。

题宣州开元寺

唐·杜牧

南朝谢朓城，东吴最深处。

亡国去如鸿，遗寺藏烟坞。

楼飞九十尺，廊环四百柱。

高高下下中，风绕松桂树。

青苔照朱阁，白鸟两相语。

溪声入僧梦，月色晖粉堵。

阅景无旦夕，凭阑有今古。

留我酒一樽，前山看春雨。

这么多寺庙，在唐朝依然矗立，有的当然比较残破了，但在烟雨之中，还能看到很多很多。最后一句“多少楼台烟雨中”，可以体现杜牧对寺庙的感情，除了有愤愤不平，也有淡淡的伤感。楼台就是寺庙的建筑，杜牧写过不少跟寺庙楼台有关的诗。如《念昔游》说自己“倚遍江南寺寺楼”，我到江南的很多寺庙里，登过楼，赏玩过。还有一首《题宣州开元寺》，里面也说“遗寺藏烟坞”，在烟雨之中藏着古老的寺庙。

为什么杜牧爱写江南的寺庙？为什么他写的时候，又有点感伤，又有点愤怒呢？因为无论是杜牧所在的晚唐，还是宋齐梁陈那些朝代，都是因为太信仰、尊奉佛教，修了太多的寺，导致很多的财产、土地被佛教寺院给占据了。这就影响了国家的经济生产，干扰了国家的政治活动。

我们现在要一分为二看问题。佛教有积极的一面，它提倡慈悲、忍辱、精进、自省，至今仍然对中国人的人生观、价值观有很多影响。但是，如果它影响了国家的治理，就会受到仁人志士的批判。杜牧身处晚唐，看着南朝留下来这么多佛寺，感慨南朝就是这么灭亡的呀！尤其是那个极度迷信佛教的梁武帝，不但国家被折腾亡了，自己也被囚禁，活活饿死。我们现在的大唐，怎么还有很多皇帝和大臣，过于迷信佛教呢？这不是重蹈覆辙吗！所以，最后这句“多少楼台烟雨中”，含有历史的感慨，也含有现实的批判。

江南的春天，很梦幻很迷人，但也藏着无尽的历史教训。这就是杜牧眼中的江南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