渔歌子

唐·张志和

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。

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。

这首诗，应该算作一首词。很多人编唐宋词选集的时候会把它放进去。《渔歌子》是一个词牌。这个词牌不仅他一个人写过，还有很多人写过。他自己写这个词牌也不止一首，总共写了五首，吟咏的都是一些名胜古迹或风景，如西塞山、钓台、松江、雪溪、青草湖。

这个词牌除了叫《渔歌子》之外，还有一个名字，即《渔父》或《渔父歌》。南唐后主李煜也写过这个词牌，它是有固定格式的，这里不妨先读两首。其一是：“浪花有意千重雪，桃李无言一队春。一壶酒，一竿身，世上如侬有几人。”写浪花翻涌，如同卷起千重雪；一排排桃李看过去，满目都是春色。在这样的青山绿水、桃李芬芳的意境中，渔父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状态呢？他拿着一壶酒，提着一根鱼竿，逍遥自在，说世上像我这么逍遥自在的能有几个人啊！

第二首也是相似的意境：“一棹春风一叶舟，一纶茧缕一轻钩。花满渚，酒满瓯，万顷波中得自由。”写渔父划着船，在春风中荡漾，然后拿着鱼钩、鱼线去钓鱼。他在鲜花盛开的江渚边，带着满壶的酒，面对万顷波涛，得到一种人生的自由。

两首《渔父》词，都是题画词，就是题写在一幅《春江钓叟图》上。李煜早年写了不少惬意、潇洒的作品，不像他晚年作品写得那样沉重。李煜后来的文学成就，与他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。早年的李煜真的是一个快乐的小王子，后来却成了一个亡国君，从君主变成阶下囚，这种落差是巨大的，所以到晚年只能抑郁地去吟咏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”了。

我们刚介绍了《渔歌子》词牌。就张志和这首词而言，背后还有一个故事，记载在《太平广记》这部大书里面。张志和是一个道士，信仰道教，号玄真子。他博学能文，擅长画画，爱喝酒，酒量大，可以“饮酒三斗不醉”。他修道的能力、素养也很高，“守真养气，卧雪不寒，入水不濡”，能够用道教的方法保养身体，躺在雪上都不冷，进入水里都不湿，仿佛会轻功，可以尽情游览天下山水。当时有一个著名的人物颜真卿，他是大书法家，也是很有气节的忠臣良将。颜真卿在湖州当刺史的时候，与很多门客、同僚们一起喝酒、写诗，张志和也在其中。他写下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这首《渔歌子》以后，大家都认为写得好，颜真卿跟当时其他那些道士、名士一起唱和了二十五首，然后又让张志和现场画了五张画，里面山水花木等景象都非常齐全，与这首词搭配起来真的是当时一绝。

后来张志和与颜真卿又在一起游玩。他喝醉酒后，在水上变了一个魔术，“铺席于水上独坐”，就是拿个席子往水上一铺，坐在席子上不沉下去，还可以“饮酌笑咏”，自如地喝酒与咏诗。这个席子来来去去就像划船一样，感觉很了不起，“复有云鹤随覆其上”，连仙鹤都飞到上面，周围观看的人“莫不惊异”。最后张志和就向大家挥挥手，驾着席子飞升而去，变成了一个神仙。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故事。

现在，让我们回到词本身。关于西塞山，一般会认为在浙江的湖州。刚才我们说了，颜真卿是在湖州做刺史，张志和也在那里。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，写山前白鹭飞起。在哪儿飞呢？西塞山前。那上有白鹭，下有什么呢？就是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。这两句的色彩和景物，搭配都是非常妙的，有一种“万类霜天竞自由”的感觉。每个生物都有其自由的一面，顺着它自己的习性，自由地飞翔，自由地流淌，自由地开放，自由地变胖。当然，鳜鱼越来越肥，就会容易被人钓起来了。谁来钓鱼？就是渔父。

渔父穿戴一身绿，仿佛融入了青山绿水之中。

渔父戴着“青箬笠”，穿着“绿蓑衣”。箬笠，就是把斗笠做成帽子戴在头上；“蓑衣”，就是用草一类的东西编制成雨衣。衣服的颜色是青绿色的，山水也是如此。他穿戴一身绿，仿佛融入了青山绿水之中。

最后，渔父自言自语说“斜风细雨不须归”，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要戴斗笠、穿蓑衣，因为下雨了。渔父在细雨绵绵之中吹着小风。“斜风细雨”很有意思。风，你怎么知道是斜的呢？它又没有形状和颜色。其实是从细雨中看出来的，就是风雨交织在一起，风态塑造出了雨态。细细的小雨飘着，被风一吹就斜了。在“斜风细雨”这样的场景中，渔父说“不须归”，不是说不应该回去，而是说不想回去。他还想继续徜徉于山水，继续划桨、荡舟、钓鱼。

整体来看，这首词所描绘出的江南水乡渔歌图是非常丰富的。有山，有白鹭，有桃花，有流水，有鳜鱼，有渔父，这个渔父戴着箬笠、穿着蓑衣，然后有斜风，有细雨。这么多元素交织在这么简单、短小的词里面，真是浓缩了天地精华呀！

这首词传诵广远，很多后来的大词人都喜欢改编它。比如苏轼有一首《浣溪沙》：“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散花洲外片帆微。桃花流水鳜鱼肥。自庇一身青箬笠，相随到处绿蓑衣。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

我们来看苏轼是怎么改的。第一句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，没改动。第二句“散花洲外片帆微”，是苏轼加了一句新的，写江边小洲与江上小船相交映。第三句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，还是原句，没有改动。这三句是词的上阕。词的下阕写了什么呢？“自庇一身青箬笠”，他改了一下，不是“青箬笠，绿蓑衣”了，而是写自顾自地、非常自如地穿上了一身青箬笠。下一句也改了，是“相随到处绿蓑衣”，这很有意思，好像不止有一个渔父，而是能遇见很多志同道合的渔父，大家都徜徉山水，快活似神仙。于是，这些人都愿意“斜风细雨不须归”了。

可见，苏轼《浣溪沙》对张志和《渔歌子》做了改编，进行了一些发挥，把渔父的形象与自己的旷达潇洒的心态，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