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梅

元·王冕

我家洗砚池头树，朵朵花开淡墨痕。

不要人夸颜色好，只留清气满乾坤。

王冕的《墨梅》，有阵子大家都在谈论它，包括习主席都谈到这首诗了。中央电视台《经典咏流传》节目里，谭维维唱的就是这首《墨梅》。

这首诗在有些课本里题为《墨梅图题诗》，这就涉及一个问题：诗有很多不同的版本，也就是有文字差异。幸运的是，我们能看到王冕《墨梅图》的原作，画面上端就题写着这首诗。

这首“原作”，与通常读到的有多处不同。下面为大家列出来：

吾家洗砚池头树。（不是“我家”，是“吾家”。）

个个花开淡墨痕。（不是“朵朵”，是“个个”。）

不要人夸好颜色。（不是“颜色好”，是“好颜色”。）

只流清气满乾坤。（不是“留”，是“流”。）

王冕在画上题诗的时候，当然是以上这个版本，但后来他把诗编入自己诗集的时候，会改动字句。这首诗名气大，很多人在抄写它、学习它的时候，可能也会把一些字写错，于是就出现了纷乱的各种版本。虽然纷乱，但好在意思都差不多，不影响我们揣摩诗意。这首诗为什么写得好呢？它写出了梅花的何种精神？这种精神跟那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
宋朝人特别喜欢拿“梅”来自称，如梅亭、梅峰、梅津、梅溪、梅屋、梅谷、梅崖、梅村等等，南宋人尤其喜欢梅花。王冕是元代人，离南宋很近。他出身农家，比较贫苦，幼年还替人放牛，后来是自学成才。等到成人之后，预感天下将乱，也就是宋元之际会有很多动乱，于是带着自己老婆孩子隐居到会稽九里山，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附近。他在那里造了几间草屋，命名为“梅花书屋”，可见他对梅花的痴迷。

他是一个画家，又是一个诗人，很喜欢一边作画一边题诗，这幅《墨梅图》就是他自己画、自己题的。诗的题目就藏有玄机。大家想想，梅花是什么颜色？有红梅，有白梅。大概到北宋晚期的时候，出现了一种奇思妙想，就是画“墨梅”。这是一种大胆的艺术开拓——梅花的花枝和花瓣一律都是黑的，画家只用墨的浓淡来勾勒、渲染。这样的梅花，事实上是“超现实主义”的，因为现实世界从来不会出现黑色的梅花。

当代有一位书画大师启功先生，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著名教授。启先生特别喜欢画一种竹子——朱竹，也就是大红色的竹子。大家想一想，现实生活中有大红色的竹子吗？没有。只有绿竹翠竹，没有朱竹，这也是“超现实主义”的。

然而，中国画的这种“超现实”，不是为了制造惊愕、幻想的境界，而是为了启迪大家彻底突破形骸、颜色的束缚，去直接体验事物的本质，比如竹的尖、劲，梅的清、淡、瘦。这是用否定性的方式来完成新的建设，是艺术的辩证法。

真正的道德君子，平淡如墨梅。

这样的画法，一下子风靡了宋代的艺术圈。“墨梅”，以及它的孪生兄弟“墨竹”，成为常见的艺术创作对象。不仅相关的画作有很多，而且出现了很多以“墨竹”“墨梅”为题的题画诗。

下面我们来看王冕是怎么写“墨梅”的。他说，我家洗砚池的岸边长着很多梅花，这些梅花估计有红、有粉，但是我想让它在画纸上绽开的时候跟现实中绽开的时候不一样，梅花在现实中是有颜色的，但我是用淡墨画出来的，它是灰白色的。这是一个铺垫，精彩在后面两句。“不要人夸颜色好”，意思就是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梅花有多么丰富的颜色，这并不是梅花的特点，梅花的特点应是它清幽淡雅的气质，所以说“只留清气满乾坤”。“清”，就是无色、清淡。王冕希望大家去体会梅花的清淡气质，不要关注它外在的形色。

王冕还有很多关于梅花的诗和画。比如《素梅》：“冰雪林中著此身，不同桃李混芳尘。忽然一夜清香发，散作乾坤万里春。”大家看，这首诗的写法和意趣与《墨梅》非常相似。王冕的咏梅诗，通常都表达了独立不群的气质和人格。而无论是“素梅”还是“墨梅”，都非常清淡，是和“桃李”这样的俗艳芬芳截然不同、气质迥异的。红梅，终究还是与桃李形似；白梅，则是梅花的本色；而墨梅，则是梅花灵魂的样子。

这首《墨梅》诗，从《墨梅图》中提炼出一个哲理，旨在告诉大家，我们看梅花也好，看人也好，不要只关注表面的颜色。《论语》里面有一句话，叫“巧言令色，鲜矣仁”，过分修饰的语言，过于美好的表情，往往是小人所为。真正的道德君子是平淡如水的，也可以说是平淡如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