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州词

唐·王翰

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饮琵琶马上催。

醉卧沙场君莫笑，古来征战几人回？

王翰的《凉州词》，情感内涵非常复杂，里面包含的事物、名词也很多。大家看前两句，有葡萄酒，有夜光杯，有琵琶，有马，纷纷扰扰，都呈现出来。我们需要逐字逐句把它细细读一遍，学习文化知识，领会复杂情感。

我们先来看“葡萄美酒”。这个短语的意思不是葡萄和美酒，就是指葡萄酒。在当时的凉州（今天的甘肃武威市），在边塞、战场上，有没有可能出现葡萄酒呢？葡萄酒当然是从葡萄中酿出来的。但葡萄并不是中原本来就有的，而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的水果品种。不过，那时候还只是把它当水果吃，而且它只种植在长安宫廷里。到唐代，唐王朝的势力很大，扩张到了伊朗人、突厥人的领土。在当时的西域，也就是今天的新疆，有一个国家叫高昌国，那里盛产葡萄。在它被唐王朝所征服之后，高昌国的葡萄、葡萄酒，还有酿造葡萄酒的技术，就慢慢传到了内地。

高昌古国，就在今天的吐鲁番附近。如果大家有机会去新疆玩，一定要到高昌遗址看一看，去吐鲁番的葡萄沟走一走。那里生长的葡萄，现在称作马奶子葡萄，古人则称作马乳葡萄，有碧绿色的，也有淡紫色的，是椭圆形的。大唐贞观年间，马乳葡萄传入长安。这种葡萄特别甜。你们现在去新疆吃马乳葡萄，或者吃马乳葡萄晒成的葡萄干，也会觉得非常甜。它的甜度高，所以适合酿酒。它传入长安之后，唐太宗还亲自参与了种植和酿酒，据说酿造出了八个品种的酒，用来广赐群臣。酒香扑鼻，芳香酷烈，整个长安城为之大醉。从贞观年间开始，葡萄酒就慢慢变成了很多唐朝人能够享用的一种美酒了。它在中原流传开来，甚至在当时的山西太原形成了葡萄酒生产基地，每年都要进贡给皇帝。

大家想一想，葡萄、葡萄酒是从新疆传到长安的。从新疆到今天的西安，需要经过哪里？需要经过甘肃。这首诗题为《凉州词》，很可能写的就是甘肃凉州的事情。凉州是当时的边关要塞、军事重镇，也是葡萄运输的必经之处。在一些重要的庆典场合，凉州军民会拿葡萄酒来庆祝、狂欢。据说当时的人们认为，这是一种能够引起无限遐想、非常宝贵和美味的饮料。虽然有这种酒，但是要喝上并不容易。所以《凉州词》所写的“葡萄美酒”，不是在普通场合喝的，一定是在大战前的饯别宴上喝的。它既体现了边境的风俗，即在重要场合喝葡萄酒，同时也预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可能十分重要。重要，便意味着会死很多人，会非常惨烈。总之，第一句里写的“葡萄美酒”，是真实存在的。

第一句又写了“夜光杯”，这就是假的了。当时的凉州军民不可能拿着夜光杯喝葡萄酒。为什么这么说呢？根据汉代一本叫《十洲记》的笔记记载，周穆王的时候，西域的胡人献给中原太子夜光杯，是用白玉之精做成的。如此贵重的杯子，怎么可能流传到边塞战士的手中呢？所以，夜光杯是假的。当时的将士们，估计就是拿着瓦盆、大碗喝酒，互相碰撞、敬酒，没准喝完就摔地上了。

那么，王翰为什么要写这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夜光杯呢？这是一种反衬，目的是为了渲染美酒。也就是说，好酒得配好酒杯，杯子越好，酒也就显得越好。你用可乐瓶喝葡萄酒，别人会认为你在喝果汁，这场面就太没意思、太没气氛了！如果大家用的都是夜光杯，就能反衬出这酒有多么美妙！酒如此美妙，也就意味着这个场合非常重要，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战争非常惨烈。整个第一句所写的两件美好事物，一真一假，都是在给战争做铺垫。

第二句，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。“催”字有不同的解释。有人说是催战士喝酒，也就是说，弹奏琵琶是用来助兴的。第二种说法是催战士们赶紧喝酒，赶紧上战场。两种说法都有道理，我们也可以说，在一场宴会中，两种情形都有。先是用琵琶去助兴：大家痛饮吧，就这么多酒了，喝完我们就上战场！等到即将上战场的时候，当然就开始催促了：大家动身吧，酒都喝掉，跨上你们的战马，拿起你们的刀枪剑戟，我们奔赴沙场！所以，这个“催”字仍然像前面的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一样，是在渲染气氛的热烈，去铺垫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惨烈。无论是热烈的美酒，还是热烈的音乐，都不是没心没肺的寻欢作乐，而是悲壮的、最后的狂欢。

前面两句把气氛渲染到位了，接下来就要“直面惨淡的人生”了！诗人描写了一场充满戏剧性和震撼力的对话，“醉卧沙场君莫笑，古来征战几人回”！这是一次高度压缩的对话，其实只说出了一半。但我们从这一半可以猜测另外一半。诗人说的是，醉卧沙场的战士对着那些嘲笑他的人们说：你们不要笑，古来征战有几个人能回来？这句回答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情感？那个对他说话的人，到底说了什么？我们来揣摩揣摩。战士的情感真是极为复杂，可能包含四种心态。

首先，“醉卧沙场君莫笑，古来征战几人回”，是一句气话，是在回击那些嘲笑他的人。有人笑这个战士：别喝啦！你是不是胆小怕死，不敢打仗啊？你需要喝酒壮胆吗？战士就回击他：你别笑我，以后在沙场上打仗，咱们都死了，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！

战士奔赴沙场之前，百感交集，万箭穿心。

接下来是第二种心态，即包含着一种绝望和悲凉。战士说：有什么好笑的？喝完这酒，咱们不就走向死路了吗？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呢？

第三种可能，它又包含了自我调侃在里面，意思就是：我都是快死的人了，你就不能让我再多喝一杯吗？

第四层意思，它又是一种誓言，一句豪言壮语。战士声若洪钟，气冲霄汉：你笑什么笑！我喝完这杯就上战场！我怕死吗？我从来不怕！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！自古以来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？

所以，最后这句“古来征战几人回”，可能包含四种心态。大家要知道，古人写诗是没有标点符号的。我们不妨想一想，“古来征战几人回”的句尾，应该使用什么标点符号呢？可以打个问号，可以打个句号，可以打个感叹号，也可以打一个省略号。百感交集，都在这一句诗里面。所以我说后面两句写了一场高度压缩、非常戏剧性、很有震撼力的对话。

整体来看，王翰这首《凉州词》的巨大魅力在于：他用前两句去渲染，去铺垫，后两句则呈现出非常戏剧化的爆发，爆发出来的情感是非常丰富、璀璨、悲壮的。不管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理解，都可以感受到战士奔赴沙场之前的百感交集、万箭穿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