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柴

唐·王维

空山不见人，但闻人语响。

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。

《鹿柴》是组诗中的一首。这组诗被编成一个小集子，叫《辋川集》。王维在长安郊区的辋川谷造了别墅、庄园。山谷里有很多值得书写的风景，这些诗都是以风景地点的名字来命名的，如《孟城坳》《华子冈》《文杏馆》《斤竹岭》《鹿柴》《木兰柴》《南垞》《柳浪》《竹里馆》《栾家濑》《辛夷坞》，等等。他的好朋友裴迪同样为这些风景写了一组诗，也编在《辋川集》里。

我们先把《鹿柴》放下，选读王维《辋川集》中的另外几首诗，来看看王维的小别墅周围到底有哪些美妙的景致。

比如《孟城坳》：“新家孟城口，古木余衰柳。来者复为谁，空悲昔人有。”他安了一个新家，这个地方长了很多苍老的古木，柳条在这里飘拂。他看到古木、柳条之后，心里不禁想，我今天来这里住了，以后还会有谁来住呢？之前又有谁住过呢？此种“物是人非”的感觉，令人感慨啊！

还有一首《南垞》：“轻舟南垞去，北垞淼难即。隔浦望人家，遥遥不相识。”“垞”是小丘。他从南垞这个小丘出发，驾着小船到北垞去，北垞距离挺远，不能一下就到达。他在路途中看到了一些美景，比如河边有人家居住，遥遥望去，互不认识，或许有点“盈盈一水间，脉脉不得语”的感触吧！

我们每个人，都是一丛有希望的青苔，都是一条永无绝路的小溪。

又如《栾家濑》：“飒飒秋雨中，浅浅石溜泻。跳波自相溅，白鹭惊复下。”“飒飒”“浅浅”都是拟声词，前者是雨声，后者是水声。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，流水在石头上哗哗啦啦地流淌。波浪激荡着跳起来了，水珠溅到了一只白鹭，于是白鹭就飞起来了，回头一看，原来只是一个波浪，虚惊一场啊，于是又落下来了。读这首诗，你会觉得一切自然事物都不受人的干扰，自然下雨，自然流淌，自然跳波，自然惊起，又自然落下。各种事物之间发生了种种因果关系，一环扣一环，它们在自如地运转。这是一个原生态的、纯自然的世界。

最后看一首《辛夷坞》：“木末芙蓉花，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，纷纷开且落。”树梢上长的芙蓉花开出了红色的花朵，这是木芙蓉，不是水中的莲花。后两句的感觉与前文的“白鹭惊复下”相似。白鹭被水激起，惊起又落下，而这山涧里的木芙蓉花，是在清寂无人的环境中，纷纷地开，纷纷地落。

以上《辋川集》里的作品，都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。此种感觉同样出现在《鹿柴》里。

第一句“空山不见人”，可以看成是在重复、在强调。“空山”的意思，就是空无一人的山间。诗人还要再说一遍“不见人”，愈发突出了空寂、孤独的感觉。第二句“但闻人语响”，不见人，但是能听见说话的声音，是一种反衬，说明人语可能来自遥远的地方，是从树林里、山崖畔，悠悠传来几句说话的声音。

如果大家有机会去寂静的山间行走，确实会有类似的感受。前后都看不到人，但是突然听到头顶上好像有人说了句话。尤其在爬山的时候，互相看不见，但是说话声能够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。注意这个“响”字，声和响是有区别的，声是发出声音，响是回声。东边有人在说话，回声在西边传播。可见山间是多么安静、空寂，而“空山”里的诗人又是多么孤独。

第三句“返景入深林”。“返景”是斜照的夕阳，“景”是日光。夕阳斜照到哪儿呢？“深林”。王维《竹里馆》说“深林人不知”，“深林”当然也有“人不知”“不见人”的意味。也就是说，《鹿柴》前三句都在写孤独和安静，越写越孤独、越安静。

最后一句出现了一个大转折，叫“复照青苔上”。“复”就是更、又的意思，表示递进的关系。日光照进深林，一点点往里渗透，有一种逐层推进的感觉。推到哪儿去了？居然推到了青苔上！注意，青苔是喜好阴冷的植物，越是阴冷潮湿的地方，它长得越茂盛。所以“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”，是一个奇妙的瞬间。在幽暗、空寂的山林深处，阳光一般是照不进来的，但恰恰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，树梢上有一道缝隙，斜阳正好找到了这个角度，透进来照到了青苔上。

如此看来，这首诗的主人公似乎不是人，而是青苔。前面三句都在说它幽居于深林之中，非常孤寂。空山没有人，只听见有人在说话，但这个人始终不出现。我们的目光下就是这丛青苔，它在一天的其他时候都遇不到阳光。在“返景入深林”的奇妙瞬间，青苔被阳光照到了。

云南玉龙雪山上，据说有个景点叫“一米阳光”，是个很浪漫的地方。雪山之间正好有一道缝隙，只有在特定季节、特定时候，阳光才能从缝隙里照过来，形成一道一米长的光束。你要是被它照到，就会得到爱情的祝福。《鹿柴》诗中的青苔，在那个瞬间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幸福，一种照耀与安慰。

王维很喜欢写“照”的感觉。《竹里馆》有“深林人不知，明月来相照”，《山居秋暝》有“明月松间照，清泉石上流”，《酬张少府》有“松风吹解带，山月照弹琴”，等等。王维写“照”，往往是写一个孤寂无人的地方，景物不受人干扰，突然就被一缕光照亮了。有时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：在最绝望的时候，往往容易有突破；在最黑暗的地方，或许能够遇见光明。

辛弃疾说“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，灯火阑珊处”，也是写了一个大回转。之前都是找不着某个人，一回头便看见了那人的身影。所以王国维先生说这是人生三重境界中的最高境界：当你最困难的时候，觉得最绝望、最黑暗的时候，可能恰恰是你所做的事情迎来希望、迎来突破的时候。

酬张少府

唐·王维

晚年惟好静，万事不关心。

自顾无长策，空知返旧林。

松风吹解带，山月照弹琴。

君问穷通理，渔歌入浦深。

事业如此，学习如此，追求真理也是如此。王维还有一首《终南别业》也描写了此种意境：“兴来每独往，胜事空自知。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。”行到溪水的源头，你会看到没有水了，到尽头了，但是往那一坐，会看到一个新的景象出现在面前——“坐看云起时”。从这样的诗歌中，我们不仅要体验一种美，更要从中汲取一种智慧。我们每个人，都是一丛有希望的青苔，都是一条永无绝路的小溪。只要你坚持不懈，“衣带渐宽终不悔”，最终会迎来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惊喜。

总之，《鹿柴》写了一个无人的境界，但传达出了一种有人的智慧；表面描绘的是自然，其实思考的是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