饮湖上初晴后雨

北宋·苏轼

水光潋滟晴方好，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
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妆浓抹总相宜。

我们先来介绍一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。这首诗写于北宋熙宁六年（1073年）的初春。苏东坡在杭州做官，刚刚从一场小病中康复。他有一个好朋友叫陈襄，字述古。陈襄说老苏啊，你刚从小病中康复，趁着春色，咱们出去踏春、散心怎么样？正好有人送来了美味的官酒（官酿的好酒）。苏轼说那正好，咱们就带着酒，去西湖上共饮美酒、共赏美景如何？

于是两人就去了。开始的时候，天气晴朗，景色宜人，但不久就下起了雨。所以题目是“饮湖上初晴后雨”。诗歌题目里经常藏着很有用的信息。为什么诗人要先写“水光潋滟”，再写“山色空蒙”，也就是先写晴，再写雨呢？这本来就是诗人的真实生活经历。

再来看诗本身。“水光潋滟晴方好”，“潋滟”就是水波荡漾的样子，波光粼粼；“方好”就是正好，晴天的西湖当然是非常美的。第二句“山色空蒙雨亦奇”，写的是雨中的西湖。“空蒙”就是水汽迷茫的意思；“山色空蒙”，有点像王维写的“山色有无中”。在烟雨朦胧之中，山色是不清晰的。

西湖就像纯天然、极完美的美女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。

有的人一到阴天、雨天，心情也阴郁起来。光线没那么亮堂，花没那么鲜艳，水波没那么灿烂，心情也就不好了。其实不是这样，你仔细去看，雨中西湖也有独特的美，所以他说“雨亦奇”。刚才不是说晴天很好吗？现在说下雨也很好。注意“奇”字，在文言文里面，不是奇怪的意思，而是特别好、特别妙的意思。我们看古代小说、戏曲里，古人评价一个人或一件事，说“奇哉奇哉”！就是好哇好哇，真妙真妙！“奇”和“好”，都是在说西湖美。

以上两句都在写刚刚经历的那一小段生活，就是“饮湖上初晴后雨”。下面两句则是整首诗的灵魂。他说“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妆浓抹总相宜”。首先我们来看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。

一般而言，文学家都喜欢用自然风光、自然物象去比喻美女。比方说曹植写过一篇非常著名的《洛神赋》，他说洛水女神是“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”。她的体态非常矫健优雅，飞起来像“惊鸿”。鸿雁被惊起来飞走，一定飞得特别快。她柔婉的样子，则像弯弯曲曲、蜿蜒而行的龙一样。这就是用自然物如鸿、龙去比喻美女的姿态。同样道理，白居易《长恨歌》是如何夸杨贵妃的呢？“梨花一枝春带雨”。春天盛开的梨花上，带着雨水，娇艳欲滴，杨贵妃就是这么美！

曹植和白居易都把美女比作自然界中的鸟兽草木。苏轼这里反其道而行之，他不用自然去比喻美女，而是用美女比喻自然——他用“西子”比喻“西湖”。不是说西施你真美，美得像西湖一样，而是说西湖你真美，美得就像西施一样。苏东坡是特别善于比喻的伟大诗人，他的诗歌里充满了千奇百怪的比喻。

这句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，其实只是卖个关子，甚至可以说是留下了一个谜语。“西湖比西子”，表面看上去好像挺顺理成章的。西湖、西施，仿佛都是“西”字辈的，是不是像姐妹一样？但仔细一想，不对，西施的样子跟西湖的样子，怎么比？西湖那么大。你要说用荷花比西施，还有可比的地方：荷花身段曼妙，比较纤弱，西施也很苗条，这可以比。西湖那么大一片，山山水水那么多，怎么比西施呢？

最后一句才把谜底揭示出来，叫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。什么是“淡妆”？什么是“浓抹”呢？“淡妆”应该就是下雨的时候。刚才说“山色有无中”，淡扫蛾眉，轻描唇线，这个时候是“淡妆”。“浓抹”应该就是晴天的时候。“水光潋滟”，闪闪发光，好比一个穿着晚礼服、化着浓妆的女子走过来，光彩照人。这个时候的西湖就是浓妆的西施。

苏轼这个比喻，其实生发出了无限的想象，一个比喻可以让人联想到很多个比喻。“西湖比西子”，不是静态的比喻，而是动态的、无限的比喻。晴天的西湖就像“浓抹”的西施，雨天的西湖就像“淡妆”的西施。然后他说“总相宜”，又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。西施这样的美女，不仅淡妆、浓抹好看，素颜也好看；长发披肩也好看，短发利落也好看；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，睡着的样子更好看。她怎么样都好看，这叫“总相宜”，真的是纯天然、极完美的美女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啊！

有这样一个笑话，说日本的女性特别喜欢化妆，早晨上班化一个妆，中午得补个妆，晚上睡觉前还得化个妆，所以日本男人都不知道自己老婆到底长什么样子，因为她每时每刻都有妆，都不露出真面目。现在很多女明星爱整容，那就更不是纯天然美女了。天然的美女，或者说真正的美女，她一定是怎么打扮都好看。这就是传说中的“天生丽质”。

这首诗的表面意思，大概就讲完了，现在回过头来品味一下背后的作者心态。苏轼在杭州的官职是通判，监察、管理很多地方事务，有点像现在的杭州市委书记。他做了很多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情，对当地的经济、文化、政治都产生了很多影响。比方说他修了一个水利工程，就是苏堤。

苏堤是怎么修起来的呢？原来，苏轼来杭州的时候，西湖已经比白居易时代的西湖缩小了很多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常年没有人清理它，周围的淤泥堆积，导致面积不断缩小。很多人又在淤泥上搞点种植，把西湖弄得邋邋遢遢。西湖的面积小了，湖水也浅了，岸边景色也没那么美了。所以苏轼下决心要整治西湖。他带着人，把淤泥都挖出来，扩大湖面。淤泥放哪呢？苏轼想了一个办法，在西湖中修一道堤坝，这道堤坝至今还是贯通西湖的一条交通要道。这样人们去西湖对岸，就不用绕一个大圈了。这些淤泥都很肥沃，于是苏轼在堤坝上种上垂柳，岸边种上莲花，打扮了一下。这样就为西湖又增添了一道景色。

大家看，苏轼这个市委书记当得多妙！一方面他给人民留下了一个水利工程，便于交通，另一方面又给杭州城留下了一处新的风景名胜。别忘了，他自己也是徜徉于这样的风景之中。他真的是一个典范的好“市委书记”、好地方官。为什么？因为他将关怀民生与享受生活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。他既有领导能力和实干精神，又有个人魅力和生活趣味。他既能把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条，还能把自己的生活打扮得多姿多彩。

从这个角度我们再读一遍这首诗，可能又有新的体会。他为什么这么爱西湖？因为他亲手把西湖打扮得如同西施一样美好。不经过他的一番打理，西湖就没有这般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。就好比什么呢？小朋友们，你们照照镜子看看自己，未必长得国色天香，但是在父母眼里，你们永远是特别美好的。为什么呢？因为你们是由父母辛辛苦苦养大的。就像西湖也是苏轼一锄头、一箩筐地整治出来的。劳动的果实最为甜蜜，也最让人欢喜。苏轼看到西湖的时候，心中一定泛起了别样的涟漪：我让它变得如此美好，所以我爱它！

最后，推荐大家看一本书，林语堂先生写的《苏东坡传》。读了这本书，大家会更进一步地认识苏轼这位天才的文学家、艺术家、思想家、美食家、旅行家、养生达人、游戏高手，等等。你会了解，苏轼的人格魅力是如何影响了近千年以来的无数中国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