舟夜书所见

清·查慎行

月黑见渔灯，孤光一点萤。

微微风簇浪，散作满河星。

查慎行这位作者，大家应该不太熟悉。他是一位清代诗人。他非常喜欢宋代诗歌，尤其喜欢苏轼，曾经注释过苏轼的诗集，写了一本书叫《苏诗补注》。他自己写的诗里，或多或少都会带上一些宋代诗歌的特点。

宋代诗人特别喜欢观察生活中、自然中的小细节。唐人也观察细节，但是宋人往往比唐人观察得更仔细一些，更幽微一些。比如杨万里夏天乘凉，说“时有微凉不是风”，写得非常微妙：既有凉意袭来，但又没有风；树叶没动，皮肤却有感觉。这就写出了夏日人们对于凉风的渴望与敏感。

查慎行这首《舟夜书所见》，也是写了生活中一个非常微小的细节。我们看题目就知道，他不是刻意去写的，真的是看到什么，心中一动就写出来了。“舟夜”，点出时间和事件，是在夜里把小船停泊在河边。“书所见”，就是把所见的风景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。他只是写景，并不试图抒发某种赞美或反感，也不想感悟什么人生道理。他保持一颗平常心、平淡心，于是写了一首只有四句话的小诗。

这样的小诗，古人通常称作“即景”。我们写作文也应该学习古人这种方式。你绞尽脑汁想啊想，未必能写出好东西；如果把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随时记录下来，也许就能发现一些不被其他人所关注的细节。大家可以尝试一下，也不一定每天都要写日记，但是如果今天你确实心有所感，眼有所见，耳有所闻，比如看到一只奇怪的小昆虫，听到一曲醉人的音乐，看到一幅美轮美奂的画，都可以记录下那一瞬间的感触。最美的作品往往就诞生于这些瞬间。

我们来看查慎行是怎么写他的所见所感的。第一句，“月黑见渔灯”。就像舞台布景一样，他先挂幕布，先营造舞台的底色，这就叫“月黑”。月亮被遮住了，伸手不见五指。在黑漆漆的夜色中，突然不知道哪个地方点起了一盏渔灯，一片黑暗之中有了一线光芒，对于这位在小船里睡觉的诗人来说是一种惊喜。他可能辗转反侧睡不着，这时候一翻身，看到黑漆漆的水面上出现了一盏渔灯。

渔灯像什么呢？“孤光一点萤”。“孤”和“一点”都表示渔灯很小很孤独。越是孤独越是小，在这样漆黑的、无眠的夜里，就显得尤其珍贵。“萤”是用来比喻渔灯的。黑暗河面上的渔灯，就像黑暗的草地上出现了一点萤火虫，这一线光明带给人以安慰。唐朝诗人张继有一首著名的《枫桥夜泊》，他说“江枫渔火对愁眠”。查慎行的这个水上夜晚，其实也是“渔火对愁眠”，但他的心情估计比张继要好很多。

下面两句写得更为出色，更为动人，显示出他这一夜所见所感的独特之处，“微微风簇浪，散作满河星”。“簇”，写波浪簇拥的感觉，微风吹来，波光粼粼。两个“微”字，是强调浪花的恰到好处。如果是“洪湖水，浪打浪”，一浪更比一浪强，这个境界就完全破坏掉了。诗人看到的是微微的、粼粼的波光。在波光中，他再去看渔灯的光芒，被细细的波浪所返照，有一种化身千百的感觉。散开之后的那种光芒，像什么呢？就像满河都有星星，即“散作满河星”。

当你在河岸边、星光下漫步，可以把这首小诗从记忆中取出来。

我们不妨揣测一下，“满河星”到底是实写还是虚写呢？那么一点幽微的渔灯的光芒，映照在波浪上，真的有“满河星”的感觉吗？我们再回到诗的第一句，“月黑见渔灯”。有句老话，叫“月明星稀”，而“月黑”的时候，星星反倒看得更清楚。天上有星光，倒映在河里，河里或许也会出现星光。只不过可能由于当时诗人所处的角度问题，他没注意星光，只是盯着渔灯看。突然吹来一阵风，渔灯的光芒被波浪所映照，仿佛在河面上散开来。诗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到远方，他忽然发现，哎呀，河面上原来处处都是星光呀！人间处处有光芒，只是我刚才没有发现，才会觉得一片黑暗。生活就是这样，不断给人惊喜，不断让人经历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过程。

我们经常感慨，艺术家真厉害，怎么能看到那么多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呢？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啊？其实，艺术家眼中的世界，并不是比我们多了一些东西，而是艺术家的眼睛与心灵，比我们多了一些敏感，多了一些想象，多了一些创造。他们不是被动地接受世界的图像与声音，而是主动去创造新的结构、新的节奏。

凡·高有幅著名的画，叫《星月夜》。大家可以搜一搜，看一看。在现实世界中，哪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星光呢？星光永远不可能如此绚烂。但是在艺术家的眼中，在凡·高眼中，绚烂被无限放大了。星空下的村庄，都被满天的星辰所照耀、所修饰、所美化。

杜甫有首《旅夜书怀》，也写了一幅“星月夜”的画面——“星垂平野阔，月涌大江流”。上面的星光照耀着下面的原野，显得原野如此广阔；上面的月亮倒映在滚滚波涛之中，月亮的影子随着波浪翻滚。这样，杜甫就写出了一个天上地下、浑然一体的星月夜世界。

旅夜书怀

唐·杜甫

细草微风岸，危樯独夜舟。

星垂平野阔，月涌大江流。

名岂文章著？官应老病休。

飘飘何所似？天地一沙鸥。

凡·高的画，杜甫的诗，查慎行的诗，请大家都珍藏在心里。当你们有一天在河岸边、月色下、星光中漫步的时候，可以把它们从记忆中拿出来，对照着眼前的景色，看看自己能不能发现黑暗中的光明，平淡中的壮美，生活中的惊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