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花

北宋·王安石

墙角数枝梅，凌寒独自开。

遥知不是雪，为有暗香来。

王安石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改革家，是一个倔强的“拗相公”。他帮助宋神宗改革的时候，非常自信，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，因此得罪了很多人。王安石性格如此，于是观察万事万物时也常能看出这个事物的独特气质，写诗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。总之这是一位由内而外都极有个性的人物。

这首《梅花》的第一句是“墙角数枝梅”。可见，他关注的不是满山遍岭的梅花，而是庭院角落里的几枝梅花。他上来就告诉读者，梅花是很孤独的，同时又是很倔强的，它在一个不为人所欣赏的地方倔强地开放。它不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与众花一起开放，恰恰是在寒冷的冬天，在百花凋零的时候，“凌寒独自开”。前面两句，既是写梅花本身的姿态、习性，也是在表达王安石自己的独特观察力与倔强性格。

有一个词我们得注意，就是“数枝梅”的“数枝”。我们去搜一搜，很少有画家会画一堆梅花、一排梅花、一院子梅花，这就不是梅花的气质、梅花的感觉。单从构图来看，梅花也不适合呈现为群芳锦簇的图景。为什么呢？

我们观察一下梅花，梅花的枝是很瘦的，花瓣是很小的。它不是小小的枝上挂着大大的花朵，而是又瘦又硬的枝干上点缀着小巧玲珑的花朵。这样一种物态特点，很孤傲，很冷清，比较符合文人尤其是隐士的审美习惯。隐士，就是不做官、不工作的“闲人”，通常又很有才华。比如说宋初隐士林逋写过咏梅名句“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“疏影横斜”的感觉，跟“数枝梅”差不多。我们看九十九朵玫瑰会觉得非常漂亮，但是要是拿出九十九朵梅花放在那里，别人没准会以为你砍柴归来，因为看不清花朵，只能看得到一大捆树枝。梅花是不能拢成一堆看的，就得“疏影横斜”才好看，就得“数枝梅”才有气质。

山园小梅（其二）

北宋·林逋

众芳摇落独暄妍，占尽风情向小园。

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
霜禽欲下先偷眼，粉蝶如知合断魂。

幸有微吟可相狎，不须檀板共金樽。

我们再来说说其他花的特点。不同种类的花有不同的美感，观察的角度与方法也就不同。比方说杏花，有个名句叫“一枝红杏出墙来”。红杏的花瓣特别绚烂、明艳，它点缀在墙头，很引人注目。要是一枝梅花插在那儿，你就看不见了，因为梅花太小了。换成牡丹也不好，牡丹花太大，像一张大脸，耷拉在墙头，既不美观，也容易掉落。那么牡丹应该怎么看呢？刘禹锡说“唯有牡丹真国色，花开时节动京城”。这种花朵就让它姹紫嫣红开遍吧！我们如果四月份去洛阳，依然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牡丹园，这才是国色天香的感觉。

再比如白莲花，晚唐陆龟蒙有一句诗叫“月晓风清欲堕时”。他认为要选特定的时机去看白莲花，最好是在皎洁的月光下，风很清新，花瓣随风颤动、将落未落，这个时候的白莲花是最好看的。所以徐志摩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：“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，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。”

通过以上几个例子，我们就知道，梅花、杏花、牡丹花、白莲花各有特点。作为诗人，要学会捕捉最恰当的时机、最恰当的场景，去欣赏、描写这些花。

再往下看王安石这首诗，后两句是“遥知不是雪，为有暗香来”。刚才我们提到林逋的名句“疏影横斜水清浅”，下句则是“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王安石这首诗所抓住的梅花特质，与林逋诗很相似。上两句写“数枝梅”，与“疏影横斜”相似；下两句写“暗香来”，又与“暗香浮动”相似。

说到梅花的香，我们还得提起另一首名作，卢梅坡的《雪梅》，里面写“梅须逊雪三分白，雪却输梅一段香”，是说雪与梅都很白，梅虽然没有雪那么白，但是梅具有雪所不具备的香气。王安石诗中写的基本意思，也大致如此。王安石说，我遥遥看上去，就知道并不是白雪堆积在墙角，那团白色一定是梅花，因为我能闻见飘过来的暗香。相比之下，谁写得更好呢？在我看来，王安石写得更好。两个人的基本意思是一样的，都认为梅与雪相比最大的特点是有香气。但王安石的比较不是客观的、生硬的参照计算，而是描写了非常生动的心理活动。

我们需要特别关注一个心理词，即“遥知”的“知”，它包含一个完整的心理过程。既然遥遥看去就知道不是雪，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梅与雪做对比呢？说明在“知”之前，还有一个“未知”的过程。他第一眼看到墙角的梅花，脑中可能闪现出一个念头：那边是不是有积雪？紧接着闻到远远飘来的暗香，他才反应过来，原来那不是积雪，而是梅花。“知”包含着从疑惑到知晓的一个过程，也就把梅的香气给写活了。卢梅坡只是说梅比雪多出“一段香”，王安石则把自己体察“一段香”的心理过程呈现出来了，生动很多，有趣很多。

不同种类的花有不同的美感，观察的角度与方法也就不同。

这首诗我们就讲到这里。最后我再说说我自己的一个小故事。我小时候读到这首诗时很是喜欢。当时家里冬天养了水仙花，我发现它最核心的特征就是绿，于是就把诗句改成了“绿绿水仙花，凌寒独自开”。然后我也做了点儿想象和对比，跟着写了两句，“遥知不是蒜，为有暗香来”。大蒜和水仙其实长得很像，但是大蒜很臭，水仙很香。当然，这是一个很拙劣的模仿，但我改写完后感到很喜悦、很自豪，对于自然、花朵、诗歌的兴趣也就更浓了。小朋友们一开始写诗是很困难的，不妨也去试着改一改诗，或者把诗中的词语、句式、意境运用到作文中去，这不失为一种提高写作水平的好方法。